在北京,養鳥的人很多,多數都是上點年紀的。早晨總有人拎著鳥籠子,到街邊遛跶,這叫遛鳥。遛到公園,通常是把鳥籠子掛在樹上,鳥曬曬太陽,人也曬曬太陽,活動筋骨。普通人沒錢,養的多是土百靈,都一個摸樣,比麻雀大點,灰不拉唧,也不怎么叫。形式上講是一個關在籠子里的生命,也是鳥籠子外主人的一個玩物,一個寄托。
玩得稍高級一點的人,養個畫眉、鸚鵡、八哥、鷯哥什么的,也得每天遛,更難伺候。北京有很多花鳥市場,賣的品種繁雜,好鳥價格高,待遇也不一樣,配套的鳥籠、鳥食碗五花八門,有的一個鳥籠或鳥食碗就得上萬元,工薪階層難以奢望。
曾經流傳過這樣的故事,一個玩收藏的先生,去鳥市閑逛,發現一個鳥籠子里的鳥很普通,可鳥食碗不一般。他假裝觀鳥,卻仔細辨認籠中物,判斷是清代乾隆年間宮廷用鳥食碗。開始詢價,那兩只普通鳥被賣鳥老板叫出了天價,幾經侃價,他反復琢磨,鳥不值錢,但鳥籠子、鳥食碗也值這個價了,于是就下決心買了。成交的時候,賣鳥老板反復說,一旦付錢不得反悔,先生當眾承諾同意,賣鳥老板收完錢,卻把那兩只普通鳥裝在一個普通鳥籠子里給了他,他懵了,要原裝的鳥籠子和鳥食碗,老板說,就靠這個鳥籠子和鳥食碗來做生意,都賣了幾十對鳥了。
我不懂鳥,對養鳥沒有愛好。在北京這么多年,只去過一次鳥市,就那一次還被賣鳥人忽悠著買過兩只畫眉。拿回家開始還逗逗,喂喂食,觀察觀察習性,發現兩只鳥性格不同,公的嘰嘰喳喳,飛來飛去,性情暴躁,伸出手它會叨手指,最惡劣的是它總愛拔母鳥的毛。母的溫順,不叫也不動,沒多久,暴躁的公鳥死了,留下沒有多少毛的母鳥,準備把這只孤鳥放掉,但覺得,這鳥從出生就被關在籠子里,已經不能回歸自然,放了也無法生存,就一直養著。從來也沒有遛過這鳥,一周才喂一次,就這樣,這只鳥在我家養了幾年。有一次出差回來后,發現鳥籠子不見了,我問兒子,他沒有回答,估計是送愛養鳥的人了,因為他早有這個意圖。
有一年夏天,在北京西二環官園橋附近的小公園里找人,看到幾個年輕人在玩鳥。他們是玩家,玩鳥人右手握著一只鳥,長長的尾巴,羽毛很漂亮,一旁有觀眾說,這鳥叫壽帶,北京很罕見。那玩家一轉身把鳥拋向空中,接著左手拿一根橡皮管對著嘴猛吹,管里發射出像玻璃彈一樣大的彩色球,那鳥則在空中俯沖下來,一口叼到彩色球,盤旋幾圈后就飛回來,將彩色球吐到主人手掌里。每次主人都安慰一下,象征性地撫摸鳥的背部,再給喂幾粒麥子,不停地重復著這個過程。我想這壽帶目光短淺,只想著眼前的那幾粒麥子,卻不知道遠方成片的麥田。
更高級一些的玩家,通常非官即富,總喜歡附庸風雅,家里養會說話的鸚鵡、鷯哥,閑暇時候逗逗,學說一些人話。在蘭州有個大戶人家,住著一個四合院,主人買來一只鸚鵡,天天教說話,那鳥就是不開口,認為是只不會說話的鳥,便不再認真培養。平日里,只要有人敲門,主人便要用蘭州話問:“誰一個?(哪一位的意思)”天天如此。一天主人外出,家中無人,有人敲門,那鸚鵡學著開口了:“誰一個?”門外來人用蘭州話回答道:“郵遞員!”鸚鵡只會這一句,就不停地問,那郵遞員腦子比較軸,不停地回答,直到累得口吐白沫,昏死過去。主人回來了,看到門口有個人倒在地上,問了一句:“誰一個?”鸚鵡馬上答道:“郵遞員!”
有一個腐敗官員家里養的鸚鵡,見到來客人就說:“茅臺酒、茅臺酒,中華煙,中華煙。”來辦事的人自然心領神會了,這都是小官吏。更大的腐敗官員家里養的鸚鵡會說:“發紅包、發紅包,要Dollar、要Dollar。”
我們報社的小林,是一位文字記者。有一年去新疆油田,在準噶爾腹地采訪一個采油作業區。戈壁灘上環境艱苦,見不到多少綠色,作業區營地建了一個內部小花園。小林一到就發現,那花園門廊下有一只八哥站在鳥架上,聽說是員工為解悶養的。大家圍在一起給記者介紹這只鳥,說它聰明,會說話。本想展示一下,可那鳥不知是人多還是見到陌生人的緣故,任你怎么對它說“你好,你好”逗引,它怎么也不開金口。大家分頭去干活了,好奇的小林還在那里堅持逗鳥。三分鐘過去,覺得看著也沒希望了,臨離開前,鳥兒在背后開口了:“發獎金!發獎金!”吐音非常清晰。鳥,突然開口了|正午他笑了,真是說出了一線石油工人的心聲啊。
小古是我剛來北京工作時結識的一個朋友,他是給領導開專車的司機。那會我們同住六鋪炕中油賓館的員工宿舍,晚上經常在一起擼串、喝啤酒。也遇到過他對著賓館的服務員學鳥叫,每次都會把一個姓馬的服務員逗得前仰后合地笑。
他是個老北京,當過兵,文化不高但口才好,家住長安街南的金魚池小區。這個地盤就是解放初老舍寫的《龍須溝》原形地,當年龍須溝是京城臭水溝的代名詞。解放后政府改造,將這里建成小區,取名金魚池,成為那個時期政府改善百姓居住環境的典范工程。如今的金魚池小區鳥語花香,環境優美,老人孩子居住在這樣的院落里,很有幸福感。
去過小古家一次,他家住大院的東頭,要穿過花園。我看見樓下一群老頭在逗鳥,那些鳥各式各樣,其中有會說話的鸚鵡,難怪小古會學鳥叫。
有一年冬天,大院里一個老太太去世,小古受委托,要請我去翻拍一張老人的遺像。到達樓下,一群老頭一邊在逗鳥一邊在聊死人了的事,有個老頭知道我是來翻拍照片的攝影師后,給我遞了支煙,客氣地非要給我點上。正點煙時,鸚鵡突然說話了:“死人啦!死人啦!”煙沒有點著,老頭就扭頭去罵那只鸚鵡,說:“不許胡說!”那鳥在籠子里往后挪動一步,側著腦袋,眼睛盯著老頭看,不再吭聲。老頭繼續給我點煙,剛點著,鸚鵡又說話了:“死人啦!死人啦!”老頭這次很生氣:“不許胡說!你丫再胡說,就把你丫關黑屋子里去!”鸚鵡往后挪動了一步,這次害怕了。其他老頭都笑了,這只鸚鵡是給我點煙老頭養的,他感覺沒有面子,給我解釋說,這只鳥是個臟口,還在調教中。這時又傳出那鳥的聲音,還是正宗的京腔:“操噢你媽!操噢你媽!”老頭怒了,提起鳥籠子就沖到地下室去了。
后來,我與小古都分別到了不同的單位工作,也不再常見面。一晃都十年過去了,去年的一天,他約我喝啤酒,我提起他們金魚池小區老頭養鳥的往事。他有點黯然地告訴我,他早就不再住那里了,離婚了,房子給了他老婆。我驚訝地問他,是有外遇了,難道是當年用鳥叫聲逗的那個服務員?他哼唧一會回答,是,姓馬,結婚兩年了,生了個男孩已經3歲了。我恭維他老來得子,他說,這幾年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。
什么畫眉、八哥、鸚鵡這些都是鳥類里的貴族,最普通的麻雀沒有這些待遇,但要看遇到什么樣的人。
攝影記者海里魚給我講述過他與一只麻雀的故事。那是1992年,他在新疆塔里木油田當駐站記者,經常是坐著沙漠車穿著信號服,深入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腹地采訪。
那年7月份,他去塔中4井采訪。這口井是在“死亡之海”的腹地,又遇到沙漠里最熱的季節,下午兩點的時候,地表溫度幾乎達到攝氏80度,穿著沙漠靴,蹲在沙漠里拉屎都要不停地挪地方,要不燙腳。
那個井隊剛剛搬遷到位,還沒有開鉆。那時候在沙漠里和外面的通訊手段主要是通過電臺聯系。每個井隊里都有電臺室,發電報的都是小姑娘,這個隊發報員長得蠻漂亮,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。
采訪快結束前一天的下午,他在板房里寫稿,突然聽見有人敲門,進來的就是那個發報員小姑娘,很驚訝。問她有什么事,她說:“你們是記者嗎?聽說你們明天要出去。”她說的出去,就是指出沙漠。
海里魚回答道:“是啊!”
小姑娘有些靦腆地說:“有個事想麻煩你們一下可以嗎?”
他痛快地回答沒問題。小姑娘接著說:“我養了一只麻雀,你們出去的時候,能不能幫我把它帶出去給放了!這里面太熱了,你們不把它帶出去,它肯定會死的……”
原來,這個井隊開始是在沙漠邊緣打井,后來逐步搬遷到了沙漠中心,井隊每天都有很多剩飯剩菜,周圍的麻雀都來井隊覓食。隨著井隊一步一步向沙漠腹地深入,麻雀就跟著一步一步進來了,由于距離太遠,環境太惡劣,麻雀想出去就太難了,結果是麻雀已經離不開井隊了,與井隊相依為命。
每天干完活,無聊的時候,小姑娘就在營房外和麻雀玩,時間長了,麻雀和小姑娘成為好朋友。
一伸手,麻雀就會落在她的手上,她給麻雀喂水喂食。
隨著季節的變化,和進入沙漠的深入,原來的幾只都不見了,就剩下最后一只麻雀了,聽說記者要出沙漠,小姑娘就鼓起勇氣說了那番話。
因為,她認為記者還值得相信,其他人不敢相信,怕半路還沒出沙漠就把麻雀放了。海里魚是個性情中人,聽了很感動,向她保證一定把麻雀帶出沙漠。第二天,小姑娘把麻雀裝在一個自己疊的牛皮紙盒子里,放了一些米和一個瓶子蓋,囑咐半路一定要給它喂水。就這樣,依依不舍地和她的麻雀告別了,看著麻雀隨著沙漠車和車后的沙塵消失了。
出了沙漠,海里魚兌現了承諾,找了一個有水有樹的地方,把麻雀給放了。麻雀離開牛皮紙盒子前還左右看了看,就展開翅膀飛向了天空。